一
冉冉她们班有一个有行为问题的孩子。他无差别的推倒小朋友，打老师，任何集体活动他都可能不配合，引起很大的混乱。这种行为也给班上其他小朋友带来了负面影响。他们班里开始陆续出现抢东西时打人的情况。
冉冉是一个很外向开朗，但是相对来说比较随和的孩子。她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见——别人欺负了她，给她道歉，她会拒绝接受；她也会主动选择好朋友，跟自己喜欢的人玩，拒绝另一些人。我当然也试着鼓励她，在别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时候要大声说不，我不喜欢，请停止！但这么小的孩子，天性还是主要作用因素，在学校的大环境下，小小的孤身一人，并没有对抗强力的勇气。
所以当冉冉老师跟我建议，要培养冉冉有自己的意见，不要轻易为别人妥协的时候，我既同意又不同意——我同意老师的观察，她对外界反馈很敏感；不同意这个行为可以在现阶段被当作目标来调整。
我会耐心等待，也许有一天她会生长出这种勇气，但在那之前——也许永远不会到来，我要做的是承担自己的焦虑，在她有能力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之前替她处理，之后慢慢陪她处理，直到有一天，她发现自己有选择的能力——对不喜欢的人和事大声拒绝，不为所动。
二
小北明年就要上中学了，他一直在家门口的公校上学，还算适应得可以——他完全不是“好学生”，常常给自己惹麻烦，上课跟人讲话打闹，排队扰乱了秩序等等，隔三差五收到老师的抱怨邮件，我早就习惯了。跟他确认完事情经过以后，只要不是故意捣乱，我就替他挡掉老师的压力。
升小学的时候，我们也考虑过私校，但是小北的特点不适合大部分的私校——更严格的纪律，对服从性更高的要求。他需要的是更宽松，更自由，更推崇好奇心和动手能力的环境。所以到了这个节点，我又开始思考，我该做点什么。
但是小北已经大了，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了。他最在意的是朋友——从K开始就在一起的一圈邻里孩子，大家约好了一起上公立中学。我跟他认真谈过，他说学校老师对他的指责和批评他确实不喜欢，但并没有糟糕到需要为此离开。对teen和pre-teen来说，朋友的重要性往往超越一切，他们正在进入父母逐渐退到背景，同伴关系成为中心的阶段。
我也为此做了很多心理建设，和小北反复沟通过，有成功的，也有失败的。我告诉他，我的出发点是希望你能有一个更舒服自在的学校环境，但最后去不去，你有最终决定权。我没有对他说出口的，是我自己的反省：这件事当然也夹杂着我的需要——如果不去做这些尝试，我很难放过自己。在我心里，一个完全不为孩子福祉操心的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；但同样，没有能力做全盘思考的妈妈，也不是一个有能力的妈妈。
每个孩子都有他的独特性，我现在更愿意相信，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支持和宽容，孩子并不需要家长什么“教育”和“引导”。养育的目的，不是培养标准化的理想人格，而是让孩子从小就有成为自己的机会和底气。
三
孩子和大人一样，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。任何行为和心理倾向，都只是整体结构的局部表现。所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片面做法，完全不可取。勉力为之，往往造成伤害。
而在家庭系统中，孩子又常常处在弱势位置，天然成为情绪的承接者——那些未被处理的焦虑、愤怒和压力，会不自觉地流向他们，由他们来承受和表达。在儿童和青少年咨询中，一个反复出现的事实是：孩子往往并不是问题本身，而是结果。
就像开头提到的那个小男孩，单亲妈妈，缺乏陪伴，只有一只大狗和保姆。这样的孩子真正需要的，往往不是行为矫正，而是和母亲一起，调整家庭整体状态，让孩子少承受一些并不属于他的重量。
现在很多所谓的“养育”观念，本身就来自心理学、社会学研究的断章取义和片面放大。表扬努力而不表扬结果，延迟满足有益于成功……这些说法听起来进步而正确，但在实际养育中，很容易变成教条，变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桎梏，反倒成了家长的焦虑来源。
我也曾经用这些标准审视孩子：他是不是太缺乏自驱力了？是不是不够勇于表达拒绝？是不是太回避竞争？在这些担心背后，往往不是孩子真的出了问题，而是我害怕自己成了一个“不够懂教育”的家长。残酷一点说，很多时候，所谓的“教育”和“引导”，不过是我们用来安放自己不安的方式，是自恋和控制欲的另一种包装。
四
儿童和青少年的成长，有其生理和心理上的多重规律，又有天性和后天环境的综合影响。三岁的孩子自我尚未成型，自然不稳定；有些孩子天性强悍，有些孩子天性随和，非要一刀切地要求他们都“坚持自我”，本身就是一种自以为是。十一岁的准青少年，开始忽略父母意见，甚至出现反抗，也是青春期必经的实验和探索。
因为这种复杂性，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“最正确的做法”。作为一个不断思考，摸着石头过河的妈妈，我同样有很多焦虑和困惑——要不要给冉冉换一个更安全的幼儿园？要不要真的完全听小北的，让他自己选择学校？家长要承担的，是选择——作为和不作为都是选择——的责任。这种判断的焦虑，无可回避。
但无论如何，我现在越来越确信：别以为自己比孩子懂得多；持续识别自己潜意识里的控制和焦虑，不把它们倾泻到孩子身上，做到这两点，大方向就不会错。
不只是养育孩子，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，少做好过多做。很多时候，最合适的方式是接受和等待——对人对己都是如此。孩子有“问题”？只要不伤害他人，不急着把它当成需要修正的问题。即便出现扰乱课堂秩序的情况，也未必是孩子的问题，可能是环境的问题。在这个过程中，家长需要处理的，往往是不作为带来的焦虑，同时替孩子消化他们暂时还无法处理的情绪。至于那些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课题，或许要等到他们长大，意识到困扰的存在，才会轮到他们自己面对——那叫成长，是孩子自己的事。
说到底，家长最大的职责不是“教育”，也不是粉饰过的“引导”，而是陪伴和支持。让孩子知道，无论发生什么，总有人兜底——在情感上，也在现实生活中。这才是家长最该做的事。"